【粤桂】桂圆
————夹带私货的大学语文作业,桂家全员出镜,私设较多——————
(桂视角)
我踩着竹筏,慢慢泊在江上。
朝阳从林际升起,抹在修竹的叶沿,是鲜活又清透的颜色。
江面起了涟漪,山风掠着我靛色的衣摆。在风里我隐约听到了阵阵清越的歌声,那是介于孩童和青年之间,独属于少年的青涩声嗓。
是博涩寨和临尘那两位小鬼。她俩最近在抽条,总向我嚷嚷说浑身疼,不过还是习惯了早起,一如我看着她们成长的那数千年长河。
算算时间,她俩这会该进山了。
博涩寨辟了几个山头的园子,耗了数十年功夫种满了芒果,此时正是抽叶的光景。她对园子宝贝得很,成天忙着施肥浇水捉虫。
山脚是临尘的蔗地,很多年前她邀我看过一回。大片的黑杆杆长势喜人,那是她经年的心血。见我看得认真,临尘从背上的竹篓中抽出镰刀,削下最多汁的一截让我尝。
犬齿切过粗糙的纤维,甜意沁入心脾。我徒手折了半段,递给身旁的人:“阿……咳,阿邕,你也试试。”
“谢谢阿姐!”那孩子显然很高兴,接过便咬了一大口,“好甜啊!”
人言我生性沉冷,的确如此。我不常与弟妹们多言,偶尔的关切便总让他们惊喜万分。
我将舌尖咬出腥味,把那个要脱口的名字止于齿间,含糊应了一声,摸摸她棕褐的卷发,说:“无事。”
阿邕是我收养的第二个孩子。初见那日还很瘦小,牵着静江的袖摆,鬓边插一支火红的朱槿。她仰头看我,神情怯怯的。
静江低头看看她,问我:“阿姐,她……怎么称呼你呢,和我一样叫阿姐吗?”
彼时我正懒洋洋地倚在竹编椅上,指端旋着两枚鲜红的荔枝。闻言掀开睫毛,斜了一眼看起来还没到我腰的小鬼,又低下头,仔细地剥荔枝。
荔枝剥得很完美,果肉洁白剔透。我随手塞给静江和阿邕,然后默了半晌:“嗯。”
阿邕开口唤我“阿姐”,孩童声嗓如银铃清脆。
我陡然一惊,站了起来,终于正眼打量了她。
静江不比阿邕年长多少,不过她跟随我时已是一副近乎少年的形貌,孩提时期还没有唤过我几次阿姐,仿佛只是一转眼,便长成了如今风华正茂的青年模样。
阿邕后来居上,一寸寸迅速拔节,很快便有了少年的影子。
那段时日的静江颇感压力,时常看她不顺眼。两人只要待在一起,总是不知怎的就厮打起来,龙城和瑶都、宜山几个负责拉架,往往便打作一团。
龙城她们也是我陆续收养的。
静江最后和阿邕打了一架,输得很惨烈,身上到处挂彩。俩人约定各走各路,从此互不打扰。
静江后来已不太打得过她了,她俩出生地不同,阿邕的体格天生要好些。
我想着这些陈年往事,唇边卷起一丝笑意。
“阿姐,阿姐!”
我从沉思中抽出神识,回过头,见苍梧钻出竹林向江岸跑来,气喘吁吁地撑着膝盖站住。
她说:“我到静江家找你,临贺和郁林说你不在,我就过来看看。”
我将竹筏摇至岸边,朝她伸手:“怎么想到来这里了,上来吧。”
苍梧说:“因为以前阿粤姐姐也是这样,闲了就喜欢乘个筏子在江上漂。你俩有时挺像的。”
苍梧口无遮拦惯了,生性好动倒更像那人带大的,连口音都和那人收养的孩子们更像。
我不责她。
不过,我似乎很久没有听到有人说我和那人像了。
我静了一会,岔开了话:“最近都还好吧。”
苍梧立马来了兴致:“还不错,前月去了荷城姐姐家玩,在她的莲塘挖了藕。荷城种的藕,那可真叫香!我走的时候她还给塞了好大一袋西山茶,知道我要来找你,嘱托我给你拿。这还有金田淮山,正好给博涩寨和临尘补补。喏,给你。”
她说着,打开随身的布袋。
一簇木棉花猝不及防入了我的眼,鲜艳夺目的红。
“最近家里的木棉开得好,拿一些给阿姐。”苍梧低头将袋里的物品一件件取出来,絮絮叨叨地说,“阿姐记得要先晒干才能煲汤。天气就要热起来了,这个能清热去火……啊,对了,还有很多桂圆。”
苍梧并不怕我,不像阿邕她们。她虽是我后来收养的,年纪却与我相差最小。
我忍住笑,揶揄她:“我是阿姐还是你是阿姐,我自然知晓。”
苍梧梗着脖子:“我知道的肯定比你多。”
我虽收养苍梧,她却未与我同住过。在我所有弟妹中,她的住所离那人最近,那人家中不少东西她都有,连饮食习惯都更像那人。
苍梧将那串用棉线穿起的木棉挂在我的颈上。靛蓝的衣装着了赤,看起来少了很多沉闷。
她左右端详一番,笑道:“英雄花配阿姐,阿姐这样好看。”
很久以前,也有人同我说过一样的话,做过一样的事情。
那时我和那人都还是孩子。崇山峻岭如天堑,我背着竹篓,牵着她走在连绵不断的群山中,亘古的歌谣在山间回荡。天地静谧,仿佛只有我们两个。
其实我们还有个亲妹妹小琼,不过小琼生来便同我们隔得远,往来不太多。
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①
竹筏泊到江心,我松开船桨。
静江家的景色是公认的好。收养的孩子们一个个长大离开,到了不同的住所。一年中我会到他们各自的家住上一段时日,不过还是最钟情静江家的山水,以及山水中成林的桂树。
我摸着颈间木棉大红的花瓣,忽然问:“苍梧,你……常去阿粤家吗?”
苍梧瞪大双眼,神情有些差异。
小妹们很少在我面前提这个名字,我也从未主动打听过那人后来怎样。除了住在东南的安州、小北和防城那几个便宜弟弟会不小心说起以前轮流跟我俩生活的情形,我再难寻出曾和那人亲密无间的证据。
苍梧感到意外,那是正常的反应。
“唔,偶尔会。怎么阿姐想起问我了。”
其实我心里清楚,苍梧不太愿意看到我和那人走到今天这一步。她还是很希望我们能回到从前那样,如往时数千年的光阴一般。
“随口一说而已。”
“阿姐。”她望着我,有些欲言又止,“你和她……你们很久没见了吧。”
我点点头。
她便又沉默了。
我想起前几月小琼来看我,谈笑间无意提起那人名字。她立马掩口,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神情。
我坦然自若:“阿粤吗?的确很久未见了。”
小琼放松下来。
那日我们聊了许多从前三姐妹的往事。我讲我们一同泛舟南海的经历,讲在各家海岸挖贝壳,讲“化外之地”的毒虫奇蛊。如果那人也在,这些向来是我们共有的话题。
我同小琼言笑晏晏,推杯换盏相谈甚欢。 她以为我早就释怀,但我知我并没有。
送走小琼后,我把着桂花酿的坛子,听着雨,在檐下枯坐了一夜。
春在溟濛处②。阴雨连绵时,潮湿的空气总让肩上旧伤隐隐作痛,我醉梦一场。
寥寥冰河独往,大笑却仓皇③。
我想,我是多年不曾和那人见面了。
有多久呢,说不上太长,但足以让我几乎忘了她原本的面貌。
我略长她几万岁,不过在漫长的岁月里这几万岁并不算什么。年幼时我们生着几乎一样的面孔,深栗色头发,清澈的褐色眼睛。许多人夸赞我们眉眼长得好,那是受了珠江水的恩赐。
可她却有和我截然不同的性格。
我早该发现,也早该想到会有这一天。
我记得那头无意闯入我们院落的华南虎。那时她才刚从孩童长成小小少年,虎啸传来时,我一手抱着白头叶猴,一手推她让她进屋,我来解决。
我在山岭间摸爬滚打了很多年,打的架多,杀生起来不手软。她一直在我的庇护下,我不希望这时她来添乱。
可她不由分说将我推入堂屋,反手锁上门。
我从门缝看到她提起墙角的砍刀。我砸着门喊她:“阿粤,别疯,跑啊!快跑!”
她如未闻,迎了上去。我看到她眼中的血性,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凶狠。我不知原来我那活泼好动的妹妹竟有这一面。
那虎被她伤了前爪,趴在地上不动。门板终于被我踹碎,我跨出狼藉,劈手夺下她的刀。
她手臂上全是血痕,我一边给她上药一边问:“怎么想的,不怕有个三长两短吗。”
她眼里闪着光:“阿姐,我想驯服它。”
她做到了。我们骑虎在群山间飞驰,山风猎猎拂着我们的发梢,百兽震恐。这是她给我带来的新奇的体验。
不过那时起,我突然发觉自己不太懂她。
她喜欢新鲜和刺激,常常独自撑船下海。我劝过她很多次,最后只得叮嘱她万事小心。
她同外番人做生意,学得些语调古怪的番邦话,后来又决意随阿闽下南洋。
那时她已与我分住两地,临行那夜,她踏着如水的月光前来谒我,披着一身清辉敲开我的院门。
她还是希望我能认真考虑她的话,也去闯荡一番。我那时的回答是这样的:“此去你们尽管开疆拓土,我来坐镇南门,总要有人替阿妈守这山河。”
她下南洋的那些年,我如同承诺的那般,和小滇小藏镇守西南边陲。
再见时她果然变了很多,身上少年的棱角和桀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青年的锐气。
我深觉与她渐行渐远,此后逐渐淡了联系,后来几次相聚都不欢而散。手足之情沦落至此,我百感交集。
我没曾想,我们的下次见面竟是战场上。
1920年初秋,硝烟弥漫里,她对我举起了枪。那是我们第一次刀剑相向。
肩膀有血淌出来,眼泪一样温热。
从那时起,我们断断续续打了很多架。有时是她受伤,有时是我。
1928年的冬天很冷,呵气成霜。我彻底不顾往昔情义,下狠手捅了她一刀,一年后又联合外人狠揍了她一场,几乎让她根骨受损,我们终于消停下来。
番邦入侵,30年代之于全家,是最沉痛和最黑暗的时期。
我和她言和了,却无法如初。
阿穗家的议事厅里,我拍拍她的肩,我们相视一笑。那日我本欲问她,七年前的伤有没有好全,转念一想,还是算了。
我不为捅下那刀后悔,因为她也曾想要我命,我们欠彼此的生死债无法计算。但她身上最重的伤出自我手,我没有资格嘘寒问暖。
她很多很多年不唤我阿姐了,从我们走远开始,我也不知具体是哪时。
开国大典上我们再次见了面,穿着一样的军装,貌合神离。欢聚一堂时众人问我们:“长这么像,是亲姐妹吧?”
我搪塞地胡乱点头,她笑着替对方斟满酒杯,不承认也不否认,从容又大方。
她做事从来周全妥帖、游刃有余,幸亏没有学我那套直率的做派。
她收养的小孩也多,后来阿妈让东南边的安州、小北和防城三个弟弟跟了我。
我目送她步步走远,不再打搅。
她越来越沉稳内敛,西装得体出席宴会,番邦话说得无比流利,顺理成章成为人群的焦点、举重若轻的角色。
而我继续守我的十万大山,暑天倦卧,冬昼闲吟。
那个踏月而来,扣我柴扉的身影已远如隔世,我想不起从前牵着她在山谷穿梭的岁岁年年。
我对自己说,就这样吧。
“阿姐。”
良久,苍梧唤了一声。我回过神来,勉强对她笑笑。
“桂圆……是阿粤姐姐的园子种的。”她说。
朝阳照着江面,远山褪去了空濛。
流水断桥芳草路,淡烟疏雨落花天④。
我静了片刻:“今年初秋,我折一枝新开的桂花,给她送去。”
(可以找找14个市对应的化名,有的是古称,有的是别称,有的是我编的)
引用:
①《采桑子》欧阳修
②《虞美人·梳楼》蒋捷
③《诉衷情》校杨
④《陈使君山庄》牟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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