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素尘

草润蛩声滑,松凉鹤梦清。
¼汉族,长于桂南十万大山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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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信

一一征文存档一一

狗在静夜吠了两声。

路旁立着年久失修的灯杆,上头悬着一星黯淡冷光,一闪又一闪,如将死者费力起伏的胸膛,气若游丝。

“咔嚓——”

轻轻一声响,手中的打火机窜出道红,蓦地舔在香烟一端。

他模糊地看到自己的影子在矮墙上晃了晃。

真的要去吗?

脚步停住了。他立在那个破烂窄小的门前,从一寸宽的木缝里小心地张望着堂屋。

那间同样破旧的屋里燃着一豆灯,甚至比路边更惨淡。


他觉得烦躁,徐徐呼出几个烟圈,慢慢蹲下身子,把打火机按得咔咔响,火舌在漆黑的夜里一窜一窜。

他知道这样的响动是不会有人注意到的。白烟散在风里,很快无处可寻了。他知道很多东西可以如这烟圈一样,散了就不可能找到存在的痕迹。

兜里那东西硌着粗糙的皮肤,他抓抓头发,艰难咽了口唾沫,直身后退几步,打算悄无声息地离开。


没有人会知道他来过。九十年代的山村还是监控的死角。他央拉煤的货车司机捎一程路,于是和煤堆一起,蜷在车厢的角落,摇晃了一天。

然后他下了车,抱着破旧的布包徒步一百余里,在静夜里悄悄回了老宅。他摸索着从后墙翻进卧室,放下布包,到院里掬水洗把脸,回到卧室,在窗前坐了一夜。

天边渐渐亮起来,朝阳照进窗子,脚下散了一地烟灰。他从包里翻出干粮囫囵吃了,握着一张压在席底的照片,枯坐到月上东天,终于从包里拿出那件东西,从后墙悄悄翻了出去。


他徘徊半晌,一扇蒙尘的窗子映着他的脸。那是张很年轻的面孔,头发浓黑茂盛,但因为长时间无暇打理,已经很长了,垂下来,乱蓬蓬盖住了额头和一半的眼睛,衬得面孔有些阴沉。

他打量着这张脸,近乎苛刻地盯着倒影里的自己,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挥之不去。

然后他想起另一个人。同样浓黑的头发,眉毛下一双眼睛亮亮的,形状和他一模一样。


他摸了摸兜里的信封,很厚。他知道那是笔不小的数目,至少对他们来说是的。他将信封掏出来。

有东西从口袋滑出,轻飘飘落在地上。光线昏暗,但他低头时还是注意到了。

居然一同带出来了。他对着月光打量照片上并排的小孩,笑容一样的局促不安,对照看有七八分相似,明显是一对兄弟。

旁边的女人很年轻,身上素色小褂隐隐看得到折痕。她揽着哥俩的肩。


距离拍这张照片二十年了。上面三人,一个在屋里,一个在屋外,还有一个在泉下。

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想叫他们的名字,喉咙像是被堵住了。

他仿佛又听见了那个声音:“哥,咱们一起去吧。李家老大前年刚走,去年就添了辆自行车。横杠的大二八,多拉风啊。”

“咱俩好好努力,管他什么李家赵家,我要当村里第一个‘万元户’,买辆烧油的汽车,载着咱妈到县上兜圈,那才叫神气!”

他那时怎么答的?好像是笑了:“你小子可劲想吧,还汽车呢,摩托见过没。”又好像锤了那人一拳:“那可得好好干,光想谁不会呢。”


后来他们还是决定走了。婶子将他俩送到汽车站,托他照顾弟弟。他俩那时一个十九岁一个十七岁。哥俩坐上南下的火车,行囊装满了干粮和几套干净的旧衣服。火车穿过土黄的平原,车上是年轻的人们,开往憧憬的海边。

“哥,听说那里没有冬天呢。”他弟弟扒着窗口,盎然青绿铺在他们眼底,“这是书里的春天吗?好漂亮啊。”


他们一待就是六年,城市幢幢高楼拔地而起。湿润微咸的海风里,他们并排坐下,在未竣工的高台眺望远处的繁华。他问:“想家吗?”

“路费贵。”小伙子笑容青涩,“还有答应咱妈的汽车……”

他哈哈大笑:“婶子晓得你这份心。行了,今年回一趟吧,也这么多年了。”


始料未及的事就在一瞬间发生了。

他带着满身汗和泥浆匆匆赶到医院,安全帽和工作服还没换下。

年轻人面无血色地躺在床上,他掀起被角,看到弟弟被绷带裹满的、血肉模糊的身躯。

“哥,咱妈……拜托你了……”弟弟抓着他的衣袖,往时那双明亮的眼里,光逐渐湮灭。

他坠下泪,点了点头。


工伤。

敞亮的办公室里,老板高坐椅上,睨着灰头土脸的他,丢来一个信封:“两万,够吧。”

一条命换两万。他抱着信封,觉得沉甸甸的。工友闹了几次,老板不胜其烦:“三万不能再多,一个民工而已。”


三万块钱,他勤勤恳恳、省吃俭用六年还攒不下一万,三万却是别人眼里无足轻重的数目。

他换上最整齐的衣服,去摩托车场,麻木地数着标签后的零,心想不过如此,现在买得起。

“先生看新款吗?”

他想起弟弟临走前哀求的神情,说:“不。”

他第一次去酒吧,要了一打啤酒和没喝过的香槟。纸醉金迷里他把酒撒在地上,醉醺醺说弟你尝尝是不是跟婶子酿的不一样,人大城市的爱喝这个。


他还是从灯红酒绿里脱身,回了山里。三万块带来的,短暂的眩晕的灯红酒绿。

“哥,言必诚信行必中正,是什么意思?”那年弟弟七岁,刚上学。

“就是讲的话要做到。”他听见九岁的自己说。


他披着月色站起,敲开院门。

他掏出信封,里面装着他俩这些年所有积蓄,总共四万多块钱。他说婶子我没有照顾好小二。

女人佝偻着背,说我感觉到了,小二福薄。两人眼泪流到一处。

狗吠了两声。


他从包里取出两张照片,三岁的孩子和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在光里微笑。

“哥答应过你的。对不起啊。不过幸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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